一颗苹果的馈赠
"赵叔,我想请您帮我看看新房的设计图..."我犹豫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张打印纸的边缘,终于鼓起勇气,"爸。"
这声"爸",等了十五年。
赵建国先是一愣,随后眼眶微微泛红,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接过图纸,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那是1993年的盛夏,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仿佛要把积攒了一冬的声音全都释放出来。
刚刚小学毕业的我在老家东北小镇无所事事,每天和几个小伙伴在村头的小河边摸鱼,或是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滚来滚去,把衣服弄得像个小花猫。
"周小杰,你妈找了你半天了!"隔壁李大娘扯着嗓子喊,声音像是能把天上的云彩都震下来。
我叫周小杰,那年九岁,倔强又莽撞,站在村里的土路上就敢对着天喊叫的那种。
在小镇上,我是出了名的"周麻子家的小子"——我爹周福堂脸上有几个麻子,在县里的水泥厂当工人,每月拿着四十几块钱的工资,算是村里的"吃商品粮"的人家。
我妈是纺织厂的女工,每天早出晚归,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刮火柴。
家里收入不算多,但在那个"万元户"刚刚兴起的年代也算殷实,至少不像有些人家还在为口粮发愁。
我平日里顽皮,但从没做过真正的坏事,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下午,骄阳似火,知了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几个小伙伴挤在一起,商量着去哪儿野。
"咱们去水库游泳吧?"王铁蛋提议。
"上回去被大人看见,挨了顿臭揍。"李小满摇摇头,擦了把脸上的汗。
"听说赵家果园的苹果熟了,红彤彤的,咱们去摘几个尝尝?"张胖子贼兮兮地提议,眼睛里闪着光。
"那不是偷吗?"我心里犯了嘀咕。
"哎呀,赵建国家的苹果多得很,树枝都压弯了,摘几个他根本不会发现。"王铁蛋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会是怕了吧?周小杰也有怕的时候?"张胖子开始激我。
少年人的自尊心,有时候比命还重要。
我一咬牙:"谁怕了!我去就是了!"
赵家果园在村子东头,一道半人高的砖墙围着。
我们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人,我就被小伙伴们推举为"先头部队"。
我踩着王铁蛋搭的"人梯",翻过低矮的砖墙,落到了果园里。
一排排苹果树整整齐齐地立在那里,果实确实压弯了枝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我踮着脚,摘了三个最红最大的苹果,正准备翻回去,突然觉得衣领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偷东西啊?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开。
我扭头一看,心凉了半截——是赵建国,镇上小学的教导主任。
虽然他从不教我们班,但在学校里谁不认识赵建国?
四十出头的年纪,国字脸,浓眉大眼,板着一张脸,仿佛永远都有说不完的严肃事。
他独自住在学校旁边的小院子里,整天不苟言笑,村里人都叫他"赵黑脸",背地里说他性子古怪,童年时听大人讲过他的故事,却也记不太清了。
"我...我就摘了三个,赵老师..."我嗫嚅着,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一旁。
"跟我走!"赵建国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往他家走去。
我回头看向墙外,小伙伴们早就吓得跑得无影无踪了。
"可真够义气的。"我心里暗暗腹诽。
赵建国的院子不大,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中间种着几棵蔷薇,此时正开得热烈。
他拖着我进了西边的厢房,那是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推开门一股发霉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
"你就在这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你出去!"赵建国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还落了锁。
我在里面又哭又闹,拍门踹墙,却没人理会。
小小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光线,我能看到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
我蜷缩在角落里,饥肠辘辘,害怕极了,想着家里人该着急了,又想着赵建国会不会忘了我,把我一直关在这昏暗的杂物间里。
饿极了的我在厢房里翻找吃的,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旧皮箱。
皮箱用绳子捆着,但绳子已经很旧了,轻轻一拉就松开了。
好奇心驱使我打开了它,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信件和一本发黄的笔记本,还有几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女人笑得温柔,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红色的小褂子,咧着嘴笑,缺了一颗门牙。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雨晴今天会走路了,摔了两跤却没哭,倔强得像她妈..."
"雨晴五岁了,上幼儿园了,第一天就哭着不让她妈走,抱着裤腿死活不撒手,到最后还是我哄着把她送进去的。"
"雨晴开始学琴了,小手指头按不住琴弦,疼得直掉眼泪,可就是不肯停下来。她妈说随她去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被吸引住了,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这是赵建国记录女儿成长的日记。
从出生到学走路,从学说话到上学,从学琴到生病...日记里满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细腻的观察和深沉的爱。
最后的日期停在1987年冬天:
"雨晴的病又严重了,医生说需要去省城看专家。家里的钱不够,我向学校借了,向亲戚借了,甚至去了钱庄,接受了那高得离谱的利息。"
"孩子妈说我太固执,非要留在这小地方当个教导主任,如果去县城医院工作,也许雨晴的病能早些发现,也能省下不少医药费。她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镇上人都说赵建国古怪,为什么他独自生活,为什么他总是板着一张脸。
合上日记,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和愧疚。
外面天黑透了,只有一丝月光从小窗户里洒进来。
我靠着墙,慢慢地睡着了,梦里我变成了那个小女孩,在医院的走廊上奔跑,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第二天一早,门锁响动,赵建国打开门,脸上满是疲惫,眼圈发黑,像是一夜没睡。
他递给我一个馒头和一杯热水,说:"回去吧,别再做这种事了。"
我接过馒头,却没有马上走,鼓起勇气说:"赵老师,昨晚...我看了您的日记,对不起。"
赵建国脸色一变,目光如刀刃般锐利起来:"你翻我的皮箱了?"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嗯,我...我饿了,在找吃的..."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再把我关起来。
"雨晴...就是您女儿吧?她...她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赵建国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转过身去摆弄茶杯:"走吧,你妈肯定担心死了。"
我想问他女儿的事,但看到他眼里的悲伤,什么也说不出口。
临走前,他突然叫住我:"小杰,人这一辈子,记住两件事:别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别轻易放弃属于自己的人。"
我点点头,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和那个馒头,走出了赵家的院子。
回家后,我妈果然急得不行,正要去村委会找人帮忙找我。
看到我安然无恙,又气又喜,又是一顿臭骂加揪耳朵。
"你个兔崽子!上哪去了!急死我了!"我妈一边骂一边抹眼泪。
我把在赵家果园摘苹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只是没提看日记的事。
"活该!偷人家东西,该好好管教管教你!"我妈气呼呼地说,拿出针线要给我缝被赵建国扯破的衣服。
"妈,赵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儿?"我试探着问。
我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村里的人都这么传。"我撒了个谎。
"唉,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闺女得了白血病,折腾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没熬过去。他媳妇受不了打击,没多久就和他离了,好像是改嫁去了南方。"
"赵老师一个人留在村里,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整天板着脸,谁也不理。说实话,他也是个可怜人..."我妈叹了口气,继续手上的活计。
那天之后,每次在学校里远远看到赵建国,我都会想起那本日记和他说的那句话。
当时不太明白,但那句话却深深刻在了我心里。
上了初中,再后来上了高中,我渐渐不那么顽皮了,开始认真读书。
我妈说我像变了个人,我爸说是长大了,我知道是那天在杂物间看到的日记改变了我。
高考那年,我爸下岗了,水泥厂不景气,一大批工人被遣散回家,每月只有一点可怜的生活费。
家里经济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妈瞒着我偷偷去典当了她结婚时戴的金手镯。
我在村里补习,有天路过赵建国家,看到他在院子里做木工活,正在刨一个小柜子。
那是1999年的春天,赵建国已经有了花白的鬓角,但身板还是那么硬朗,手上的动作利落而精准。
他似乎无意中抬头看到了我,也没打招呼,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我鼓起勇气走进院子:"赵老师,您在做什么呢?"
"给隔壁李家做个橱柜,赚点零花钱。"他头也不抬地说。
"您...您能教我吗?"我有些紧张地问,"我...我想在高考前赚些钱,家里有点困难..."
赵建国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你爸下岗了?"
我点点头,有些惊讶他竟然知道。
"行,每天放学来我这,我教你。不过得听话,我可不教笨人。"赵建国的声音还是那么严肃,但我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就这样,我开始了跟赵建国学木工的日子。
起初很笨拙,经常被木屑扎手,被工具磕碰出青紫的淤痕。
但赵建国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教我如何选材,如何使用工具,如何打磨抛光。
"做人和做木工一样,都要有耐心,细心,还要会取舍。"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看起来光滑的木头,砍下去可能里面是空的;看起来粗糙的,可能是最结实的料子。"
渐渐地,我学会了一些基本技巧,能帮他打下手,赚到一些钱补贴家用。
高考前夕,赵建国送了我一个木制的笔筒,上面雕刻着一棵苹果树。
"记得那年的事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脸有些发热。
"去好好考,别辜负自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温暖。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学生。
离开家的那天,我特意去赵建国家告别。
他正在院子里给一张旧桌子上漆,看到我的行李,只是点点头:"去吧,别忘了写信回家。"
大学四年,我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去赵建国家坐坐,有时帮他干点活,有时就只是坐着聊天。
我发现赵建国其实很博学,懂诗词,会下象棋,甚至会一点二胡。
只是这些都被他深深地藏起来,像那个锁着的皮箱一样,不轻易示人。
大学毕业那年,我没有选择留在省城,而是回到了县城的中学当老师。
那时是2008年,县城已经有了些变化,街上开始有了私家车,家家户户都装上了有线电视,甚至部分富裕人家买了电脑。
我每周都会回镇上看看父母,顺便去赵建国家坐坐。
他退休了,整天在家做些木工活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老师"。
"你小子怎么不在城里找个工作?回这穷乡僻壤干嘛?"他一边刨木头一边问。
"我想离家近点。"我简单地答道。
实际上,我心里明白,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那些记忆,也舍不得这个对我影响极深的老人。
2010年,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也是一名教师,我们在相处了三年后决定结婚。
我回到小镇,买下了镇口的一块地,想建一栋小楼,作为我们婚后的新家。
辗转打听到赵建国在家做木工活,经常帮人设计房屋内部的家具和装饰,我便登门拜访,想请他帮忙看看设计图。
就在那天,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叫他"爸"。
那声"爸",像是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赵建国愣住了,眼圈瞬间红了,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臭小子,没大没小的..."
但他没有拒绝,接过我的图纸,认真地研究起来。
从那天起,他成了我新房的总设计师和总监工,每天早早就来到工地,指导工人干活,亲自动手做一些精细的木工。
这份关系不是亲生的,却比血缘更珍贵。
我婚礼那天,赵建国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是我央求了好久他才勉强同意做我的主婚人。
他站在台上,声音有些发抖:"今天,我把我的儿子交给你..."
台下的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和掌声,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亲生父子。
只有我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谁。
婚后,我和妻子经常邀请赵建国来家里吃饭。
起初他推脱,说不习惯,后来渐渐地,他开始期待这样的聚会,甚至会提前打电话问我们今天吃什么。
三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们给他取名叫"周晴阳"。
"晴阳"二字,是赵建国提议的,我明白其中的含义,欣然接受了。
赵建国对小晴阳宠爱有加,每次来都会带些自己做的小木玩具,或是削好的铅笔,有时候还会偷偷塞给他糖果。
"你这样会惯坏孩子的,爸。"我半开玩笑地说。
"哎呀,隔辈亲嘛。"赵建国摸摸小晴阳的头,眼里满是慈爱。
我知道,他在小晴阳身上找回了一些失去的东西。
现在,他正在我新房的阳台上,认真地修着木窗棂。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这个当年的"赵黑脸",如今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是一朵绽开的菊花。
而我,从一个顽劣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懂得责任与宽恕的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那段被锁在杂物间的时光,那本意外发现的日记,那些共同经历的岁月,已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
一颗偷来的苹果,一间关过我的杂物室,竟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生命轨迹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赵建国忙碌的背影,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感激和温暖。
"爸,休息一会儿吧,我给您倒杯水。"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急,这个还差一点就完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但我知道他嘴角微微上扬。
我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苹果树,是赵建国亲手栽下的。
他说,这是为了提醒我,也是为了不忘记。
每年果实成熟的季节,我们会一起摘下苹果,做成苹果派,或是苹果酱,然后分给邻居们。
村里人都说,周老师家的苹果特别甜,大概是因为那棵树,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和爱。
一颗偷来的苹果,教会我责任与宽恕;一段意外的相遇,让我成为他生命中迟来的慰藉。
人生路上,我们各自带着伤痕前行,却在不经意间,给了彼此愈合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生活最大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