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秋,北平西直门外头茶馆里,说书先生刚拍响醒木,就被个黑脸汉子打断了话头。"您甭提那《聊斋》里的狐仙了,咱德胜门底下真出过白毛子精!"这嗓子跟炸雷似的,震得满屋子茶客都支棱起耳朵。
靠窗那张八仙桌旁,穿靛蓝布衫的货郎正给茶碗续水,闻言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溅在虎口上。"这位爷们儿,您可别是喝多了二锅头说胡话吧?"他甩着通红的手背,眼睛却盯着那汉子脖颈上挂的银锁——那式样像是前清镶蓝旗的物件。
黑脸汉子"啪"地拍在桌上块黑黢黢的木头,茶碗都蹦起三寸高。"看见没?这是昨儿个后晌我在乱葬岗捡的,摸上去还透着阴凉气儿!"货郎凑近一瞅,那木头纹路里竟渗着暗红,倒像是干涸的血迹。
货郎名叫张大勇,专走京郊线。这日他驮着两筐针头线脑往昌平去,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路过沙河镇时,老远就瞅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坐在井台边,帕子捂着半边脸,露出的半截下巴白得像新剥的莲藕。
"这位姑娘,可要搭便车?"张大勇勒住骡子,喉咙发紧。那姑娘抬头时,他险些没握住缰绳——那双眼睛黑得透亮,倒映着满天云彩,偏生眼角垂着颗朱砂痣,活像戏文里画的精。
姑娘说自己叫小满,要往十三陵方向寻亲。张大勇心里直打鼓,那地界儿荒坟连着荒坟,连放羊的都绕道走。可看着姑娘单薄的肩头被日头晒得发红,他一咬牙掀开车帘:"上来吧,我正好顺路。"
与此同时,沙河镇保长宅里正飘着烤羊肉的香。王保长剔着牙签,听师爷凑在耳边嘀咕:"……前清贝勒爷的墓,就在乱葬岗底下埋着!昨儿个李瘸子挖出个鎏金貔貅,转手就换了十袋白面……"
"啪!"青花瓷盏摔得粉碎,王保长肥肉直颤:",这等好事怎不早说!"师爷忙掏出张发黄的舆图,烛火映得人脸忽明忽暗:"您瞧这穴位,正应了'白虎衔尸'的格局,要破阵非得……"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开骡子受惊的嘶鸣。王保长抄起鸟铳冲出去,正撞见张大勇的驴车拐出巷口,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月白衫角。
张大勇把小满送到十三陵脚下时,日头已经歪了。残阳把石马石人都镀了层血色,乌鸦呱呱叫着掠过碑林。小满忽然拽住他袖口,力道大得惊人:"大哥,这附近可有个叫白家洼的村子?"
"白家洼?"张大勇愣了愣,"那地方三十年前就绝户了,听说闹瘟疫……"话没说完,小满脸色煞白,指甲掐进他肉里。正要细问,远处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骡铃声——王保长带着十几个家丁,正往这边包抄过来。
当夜,张大勇被反绑着扔在保长家柴房。王保长踩着他胸口,酒气喷了满脸:"说!那妖女把墓里宝贝藏哪了?"张大勇这才知道,小满下午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块玉佩,正是前清贝勒府的旧物。
"冤枉啊保长,我真不知……"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响起凄厉的尖叫。家丁们举着火把冲出去,只见月光下立着道白影,长发及地,十指如钩。王保长鸟铳轰响,火光中却见那白影突然化作漫天纸钱,飘飘荡荡落了满院。
张大勇趁乱挣开绳索,摸到后院马厩时,正撞见师爷对着口棺材烧符纸。那棺材通体漆黑,钉着七枚铜钱,棺盖上隐约可见个"白"字。师爷嘴里念念有词:"贝勒爷莫怪,等拿了那妖女的骨头祭阵……"
突然,阴风卷着纸钱扑进来,油灯全灭。张大勇听见棺材盖吱呀作响,接着是师爷喉咙里"咯咯"的响动。待他摸出火折子,只见师爷倒在地上,脖颈两排血洞,棺材缝里渗出暗红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五更天时,张大勇在乱葬岗找到小满。姑娘坐在破败的墓碑上,裙摆沾满露水,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娃娃。"大哥,你信报应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十年前,白家洼一百三十口人,就因为不肯交出祖传的玉矿图,被贝勒爷活埋在这底下……"
张大勇浑身发冷,想起棺材上那个"白"字。小满指尖拂过眼角朱砂痣,那点红突然渗出血来:"他们说我爹私藏玉矿,其实那矿脉就在贝勒坟底下。我娘被凌辱时,我就藏在这碑后面……"
远处传来鸡鸣,小满身影突然变淡,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掌。张大勇却没躲,反而解下腰间酒囊:"喝口烧刀子暖暖吧,天亮还有得忙活呢。"白骨指尖顿了顿,最终接过酒囊,一滴清泪落在骷髅面上,竟凝成颗血红的珠子。
天光大亮时,王保长带着县衙的人包围了乱葬岗。张大勇被按着跪在坟前,眼看着铁锹铲开墓土,露出半截石门。忽然有人尖叫:"血!坟头在淌血!"
众人惊恐后退,却见血水汇成个"冤"字。张大勇趁机大喊:"保长昨夜杀了师爷,我亲眼看见……"话没说完,脚下突然塌陷,众人滚作一团。待爬起身时,只见墓道口立着块残碑,刻着"白氏莹莹之墓",而张大勇掌心,不知何时多了块带血的玉佩。
县衙公堂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新来的陈县令端坐案后,三缕长须垂到胸前,倒像戏台上的包龙图。"张大勇,你说保长勾结师爷盗墓,可有人证物证?"
张大勇刚要开口,外头突然闯进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个染血的布娃娃直冲公堂。"青天大老爷!我家男人昨夜去保长家送柴,至今未归啊!"布娃娃耷拉的脑袋上,赫然缝着个"白"字。
陈县令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向堂下跪着的王保长。这胖子脑门已见了汗,仍强撑着喊冤:"大人明鉴!定是这刁民伙同妖女……"
"报——"衙役拖着长音冲进来,"乱葬岗发现三具尸体!都是……都是被野兽啃过的!"
陈县令抓起签筒便掷:"带仵作!本官亲自验尸!"
乱葬岗新坟前,陈县令踩着齐膝的荒草,看仵作翻动尸骸。忽然,他弯腰拾起半片染血的玉佩,对着日头细看——玉中血丝竟凝成个"莹"字。
"大人请看这个。"张大勇从怀里掏出另一半玉佩,正是小满所赠。两片合拢,严丝合缝,中间赫然夹着张发黄的羊皮卷,墨迹虽淡,依稀可见"白家洼玉矿图"六字。
陈县令浑身一震,转头看向新坟:"这墓中所葬何人?"
"回大人,是……是前些日子暴毙的李瘸子。"衙役话音未落,坟头突然簌簌落土,露出半截青紫的手爪。众人连退数步,却见那手爪竟是朝着王保长方向!
王保长"嗷"地一嗓子,裤裆顿时湿了。陈县令却抽出佩剑,挑开尸爪:"诸位且看,这指甲缝里塞着什么?"
仵作捏着镊子凑近,从尸爪中夹出几根金线——正是王保长常戴的那顶瓜皮帽上的镶边。人群轰然炸开,王保长瘫软如泥,嘴里只会念叨"妖法"。
陈县令冷笑:"什么妖法?分明是李瘸子临死前抓破了你的帽子!来人,搜身!"
家丁们从王保长怀里搜出本账册,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盗墓所得。最后一页墨迹未干:"七月初三,取鎏金貔貅一对,埋于祖坟……"
"好个孝子贤孙!"陈县令将账册摔在王保长脸上,"你爹若知你用盗墓钱修坟,怕是要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三日后,白家洼旧址搭起祭坛。陈县令亲自主持法事,超度亡魂。张大勇捧着玉矿图,看小满的坟茔前插满香烛,青烟袅袅中,仿佛又见那抹月白身影。
"大哥。"身后传来清冷女声,张大勇猛地回头,却见是个穿素衣的姑娘,眼角朱砂痣鲜红欲滴。
"小满?"他手一抖,玉矿图差点落地。
姑娘抿嘴轻笑:"多亏大人开棺验尸,民女冤屈已昭雪。这玉矿图该当献给国家,再不能让恶霸据为己有。"说着从袖中取出块玉牌,正是保长家搜出的另一半。
张大勇接过玉牌,触手温润,哪还有半分阴气。远处传来木鱼声,老道长带着徒弟边走边叹:"这女鬼倒是聪明,借官府之手报仇,自己倒落得干净。"
秋阳暖暖地照着白家洼新立的碑林,陈县令抚着石碑上的"白氏莹莹"四字,对围观百姓道:"诸位可知,为何本官要重修白家坟茔?"
见众人摇头,他指着碑文道:"三十年前白家献玉矿图有功,反遭诬陷。今日本官在此立碑,就是要让后人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满山纸钱翻飞如雪。张大勇望着小满的坟头,忽见一缕青烟直上云霄,化作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朝他盈盈下拜。再定睛看时,唯有香烛摇曳,哪还有半点踪影。
腊月里,张大勇的货担上多了样新货——自白家洼玉矿雕的玉牌,正面刻着"清白传家",背面是首打油诗:
"莫道人间多鬼魅,
善心自有明镜照。
但行好事不须问,
前尘因果皆昭昭。"
有那识货的问他从哪得的好玉,他便笑而不答,只把货担往肩上一挑,哼着京韵大鼓往城门去。日头底下,玉牌上的"清白"二字闪着温润的光,倒像是小满眼角那滴朱砂痣,永远凝在岁月深处,教人看一眼,便记住了善恶有报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