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茶盏在紫檀木案上磕出清脆声响,侯夫人赵氏将鎏金护甲重重划过我的面颊:"这般尖削的下巴,这等青白的唇色,活脱脱就是个克夫相!"
庭院里跪着的仆妇们齐齐倒抽冷气,我望着铜镜里那张被胭脂染得斑驳的脸,喉间泛起苦味。三日前大婚时,裴景昭掀盖头的手还带着战场归来的薄茧,此刻却躺在锦被中面如金纸。
"老夫人明鉴,妾身幼承庭训......"
"庭训?"赵氏冷笑打断,镂空金簪上的珍珠簌簌摇晃,"你父不过七品县丞,母亲早亡,这样的教养也配进我武安侯府?若非景昭执意要娶......"她忽然捏住我下巴,染着蔻丹的指甲陷进肉里,"昨夜景昭突然呕血,今晨太医说怕是熬不过立冬——你说,这不是你克的?"
雕花窗外飘来桂花香,却裹着秋雨初歇的潮气。我垂眸瞥见赵氏裙裾下露出的蜀锦绣鞋,金线绣的并蒂莲沾着几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妾身愿往佛堂诵经祈福。"
赵氏甩开我的脸,帕子擦了擦指尖:"倒是个懂事的。不过..."她忽然抬高声调,"既是罪妇,便该有些诚心——褪了外裳,跪到院中青石板上抄经罢。"
霜降的风卷着枯叶扫过裙角,我盯着青石缝里半片染血的银杏叶。昨夜裴景昭呕血时,我分明嗅到一丝甘遂的苦味。这种产自南疆的毒草,怎会出现在侯府?
"少夫人仔细手冷。"粗布襦裙的侍女递来暖炉,腕间银镯刻着貔貅纹——是赵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我佯装接茶盏,指尖拂过她袖口,果然摸到几粒未化的冰片。这种药材若与甘遂同用......
佛堂烛火摇曳,我跪在蒲团上盯着观音像。金身菩萨眉眼低垂,莲花座下却压着片织锦料子——是赵氏今日所穿百褶裙的滚边。
三更梆子响时,佛龛后传来窸窣声。我攥紧袖中银簪,却见个黑影翻窗而入。月光照亮那人腰间玉牌,竟是裴景昭的暗卫。
"侯爷让属下传话。"他递来染血的丝帕,"小心老夫人。"
帕角绣着半朵木樨花,与我妆奁底层那方旧帕纹样相同。记忆突然翻涌——十年前城隍庙前,那个用帕子裹住我冻伤双手的少年,原是裴景昭?
五更鸡鸣时,佛堂门被猛地推开。赵氏扶着侍女进来,鬓间凤钗都歪了:"景昭方才又呕了血,你这灾星......"
"老夫人且慢。"我起身挡住她视线,"妾身昨夜观星,见紫微垣有异。可否让妾身看看侯爷药渣?"
药罐里浮着几片当归,我却用银簪挑起暗褐色残渣:"甘遂三钱,冰片五厘,辅以曼陀罗汁——老夫人可知这是剧毒?"
赵氏脸色骤变,扬手就要掌掴。我侧身避开,她一个踉跄撞翻药罐,滚烫药汁泼在绣鞋上。门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竟是裴景昭披着大氅倚在门边,苍白的脸在晨曦中如冷玉生辉。
"母亲好大的火气。"他咳嗽着走近,靴底碾碎那片带血的银杏叶,"昨夜儿臣吐的血里,可掺着您小厨房特制的桂花蜜呢。"
赵氏鬓发散乱地跌坐在蒲团上,金丝楠木佛珠噼里啪啦散落满地。裴景昭苍白指尖捏着个翡翠鼻烟壶,月光透过窗棂照得壶身泛起诡异幽光——那是我三日前敬茶时亲手呈给老夫人的。
"侯爷这是何意?"赵氏染着丹蔻的手指死死抠住莲花座。
门外忽然响起铁甲碰撞声,老管家押着个浑身湿透的婆子进来。那婆子额角有道蜈蚣状伤疤,我呼吸猛地凝滞——十年前母亲棺椁入土那夜,就是这个婆子往我嘴里灌过哑药。
"张嬷嬷可还记得这个?"裴景昭从怀中取出半枚羊脂玉佩,与我贴身戴着的另一半严丝合缝。玉佩背面"昭"字血迹犹存,正是母亲临终前塞进我襁褓的信物。
老夫人突然疯癫般大笑:"早该让马匪把你们母女碾成齑粉!"她劈手扯开衣襟,锁骨处狰狞的烫伤疤痕赫然显现,"二十年前你娘那个贱 人..."
"住口!"老管家忽然颤巍巍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泛黄婚书,"先侯夫人与老爷乃是明媒正娶,您当年在合卺酒里下的鸠羽毒..."
惊雷劈开浓云,我终于看清观音像后暗格里藏着的画像。画中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抱着个襁褓婴儿站在木樨树下——正是我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
"不可能!"赵氏发狠撞向佛龛,却被暗卫擒住双臂。她头上的累丝金凤冠斜插进鬓角,鲜血顺着珍珠流苏滴在经幡上:"那小贱人早被我扔进..."
"扔进护城河?"裴景昭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却是鲜红的,"母亲可还记得,当年您派去灭口的马匪头子,后来成了皇城司的暗桩?"
我怔怔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终于明白为何初见裴景昭便觉熟悉。十年前雪夜逃亡,那个将我藏在马车夹层里的玄衣少年,脖颈处也有道相似的刀疤。
"清欢。"裴景昭冰凉的手忽然握住我的,掌心躺着枚刻着龙纹的玄铁令,"三年前我求娶你时便说过,定要让你亲眼看着仇人..."
话音未落,赵氏突然暴起。她发间凤钗竟暗藏利刃,寒光直刺裴景昭心口。我本能地旋身挡在他面前,却见老夫人腕上银镯应声碎裂,藏在其中的毒针悉数扎进她自己咽喉。
"是...同心蛊..."赵氏喉头发出咯咯怪响,七窍流出黑血,"你们...也活不过..."
裴景昭广袖轻挥,数十只药蝶从暗卫捧着的玉匣中翩然而出。蓝翅蝶群掠过之处,血迹竟凝成冰晶:"母亲可知,南疆圣女最擅长的不是下蛊——而是解蛊。"
药蝶蓝翅掠过赵氏青紫的面容,那些凸起的黑血脉络竟如退潮般消散。我望着裴景昭映着蝶影的瞳孔,突然想起三日前合卺酒入喉时,曾有只赤色蝴蝶停在他眼尾。
"当年马匪弯刀架在你颈间时,也是这样颜色的蝶。"裴景昭用染血的帕子包住我颤抖的手,暗卫们正将赵氏的尸身装入冰棺,"你母亲是南疆圣女与先太子的遗珠,这玉佩..."
"侯爷!"老管家突然踉跄着扑到佛龛前,枯手掰开莲花座底部的暗格。积灰的木匣里躺着半幅圣旨,明黄绸缎上字迹如血——"敕封永宁郡主"的朱砂印,正与我襁褓中那方褪色襁褓的暗纹重合。
庭院里忽然传来金戈之声,裴景昭将我护在身后。月色下乌压压的羽林卫举着火把,为首之人蟒袍玉带,面容竟与我铜镜中的倒影七分相似。
"皇叔来迟了。"那人抬手间露出腕间蛇形刺青,正是南疆王族的印记,"当年阿姊抱着你跳下望乡崖时,可曾料到..."
"她料到你会勾结赵氏毒杀武安侯。"裴景昭忽然轻笑,玄铁令牌在掌心转出寒光,"羽林卫左将军昨日亥时暴毙,不知临川王可收到讣告了?"
我按住怀中忽然发烫的玉佩,母亲临终前破碎的呓语突然清晰起来:"...凤凰木...三更鼓..."话音未落,佛堂地下传来机括转动的轰鸣,整面观音墙缓缓升起,露出密室里成排的琉璃药瓶。
"甘遂解药!"我抓起贴着红笺的瓷瓶,瓶中竟飘着片木樨花瓣——正是我每日为裴景昭煎药时必放的香料。原来他这些年咳血昏迷,皆是扮作中毒模样引蛇出洞。
临川王突然吹响骨笛,无数毒蛛从房梁坠落。裴景昭揽着我腰身急退,广袖翻卷间药蝶化作利刃,将毒蛛钉死在经幡之上。我趁机将解药塞进他口中,却被他咬住指尖。
"夫人现在可相信为夫不是短命相了?"他喉结滚动咽下药汁,薄唇擦过我耳垂,"毕竟能熬过九十九种剧毒试药的人..."
话音未落,临川王突然暴起。他撕开蟒袍露出满身蛊虫,我却瞥见他心口处凤凰木刺青——与母亲留给我的医书扉页图案完全相同。指尖银簪脱手而出,精准刺入蛊虫复眼。
凄厉惨叫中,裴景昭的玄铁令已嵌入临川王咽喉。老管家颤抖着捧来密室最深处的玉盒,盒中婚书上赫然是先帝笔迹:"永宁郡主与武安侯世子婚约..."
"错了。"裴景昭突然将婚书凑近烛火,被烧灼的夹层里缓缓浮现真正的诏书,"是太子妃与储君的婚约。"
裴景昭指尖的烛火舔舐着诏书边缘,金丝楠木梁上突然坠下七颗夜明珠,在青砖地上摆出北斗阵型。我腕间玉佩突然发出凤鸣般的颤音,密室东南角的青铜朱雀灯台应声转动,露出地宫入口。
"这才是真正的合卺酒。"裴景昭从朱雀喙中取出鎏金鸳鸯壶,酒液映着夜明珠光泛起靛蓝色涟漪,"十年前望乡崖下,你母亲用凤凰血种下的解忧酒。"
地宫寒潭腾起白雾,潭底竟沉着九口冰棺。最中央那具棺椁里,戴着鎏金面具的女子双手交叠于心口,指节处朱砂痣与我的一模一样。潭水突然沸腾,母亲袖中窜出条赤链蛇,蛇尾卷着个羊皮卷轴游到我脚边。
"南疆三十六部布防图!"临川王残留的右臂突然抽搐,"原来阿姊当真把..."
裴景昭的剑尖挑开卷轴暗层,飘落的桃花笺上字迹娟秀:"欢儿亲启:景昭七岁饮下凤凰蛊时,母后便知你二人命数相连。今以望乡崖为局,破局之日..."
"小心!"冰棺中的赤链蛇突然暴起,毒牙离裴景昭咽喉仅剩半寸时,我腕间玉佩突然迸射红光。母亲棺中鎏金面具应声碎裂,露出眉心处嵌着的血色琥珀——正是解忧酒的封坛之物。
地宫剧烈震动,潭水倒灌形成漩涡。裴景昭揽着我跃上朱雀灯台,下方冰棺接连炸裂,八具身着龙袍的尸骸随漩涡旋转,渐渐拼凑成完整的山川地形图。
"先帝八位皇子..."我盯着尸骸腕间的青铜环,"难道当年九龙夺嫡的真相..."
"是他们自愿赴死。"裴景昭突然划破掌心,将血滴入潭水,"用龙骨镇住南疆龙脉,才能保边境百年安宁。"血珠触及水面刹那,八具尸骸化作齑粉,凝成枚虎符落入他手中。
地面传来急促脚步声,老管家举着染血的密函闯入:"太子殿下,南疆十万叛军已过苍梧山!"
裴景昭将虎符按在我掌心,玄铁令牌在地面划出火星:"夫人可愿与孤同往城楼?"他褪去锦袍露出银甲,心口处凤凰木刺青正与虎符纹路重合,"此战过后,为夫定补你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残阳如血染红护城河,我望着叛军中飘扬的九头蛇旗,忽然嗅到风中混着甘遂与冰片的气味。裴景昭搭在我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他们用了焚城毒烟。"
"未必是毒。"我取下鬓边木樨簪抛下城楼,簪头机关弹开,蓝翅药蝶倾巢而出。毒烟触及蝶翼瞬间转为绛紫色,竟在敌军上空下起带腐蚀性的酸雨。
叛军阵型大乱时,裴景昭的穿云箭破空而至,箭身绑着的虎符撞上九头蛇旗,青铜与玄铁相击迸出青蓝色火焰。火光中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南疆语吟唱的安魂曲随风传遍旷野。
"圣女显灵!"叛军老将突然滚鞍下马,朝着火焰行叩拜大礼。数万南疆士兵接连弃械,他们裸露的胸膛上,凤凰木刺青在火光中渐次亮起。
裴景昭的唇擦过我凝着血痂的耳垂:"岳母大人二十年前种下的守宫砂,今日终于结果了。"他指尖挑开我后颈碎发,露出不知何时浮现的凤凰图腾,"明日大婚,夫人想要北疆雪蚕丝嫁衣,还是南海蛟绡纱?"
婚书在龙凤烛上燃成灰烬时,裴景昭忽然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鲜血浸透的虎符生出金线,细细勾勒出我背上完整的南疆舆图。
"当年你中的不是克夫相..."他带着血腥气的吻落在锁骨,"是帝王燕。"染血的指尖抚过星象图,"钦天监说,此相需饮尽至亲血方能破解..."
我咬开珍藏十年的合卺酒,在满殿惊呼声中灌进他染血的唇:"夫君错了,是至亲血与挚爱泪相融——"酒液混着血泪滴入青铜樽,樽底浮现的篆字映着窗外破晓天光:
"山河为聘,日月作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