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河从容流过,河岸两旁沃野千里,丘氏一族的田地如同巨大的绿毯,一直铺展到目力难及的尽头。丘氏祠堂就坐落在这片膏腴之地的核心,青砖灰瓦的房舍簇拥着丘氏那高大肃穆的门楣。
丘世明拖着步子,从县城的方向走回村子,影子被西斜的日头拉得又细又长。他刚押完一趟货回来,本该直接去寻商队大掌柜丘世安交差,可两条腿却像灌满了太皇河的泥浆,沉得抬不起来。路过丘世裕那气派非凡的宅院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朱漆大门敞开着,正赶上一群伙计扛着大包小裹往里送东西。绸缎、果品、整扇的猪羊肉,甚至还有装在精致笼子里、啾啾鸣叫的鸟儿。丘世裕的小妾李银锁,俏生生地站在门廊下指挥,声音清亮得像檐下挂着的铜铃:“仔细点,别磕碰了!那坛子绍兴老酒,搁到地窖阴凉处去!”
丘世明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绸布褂和沾满尘土的布鞋,指甲缝里还嵌着押货时蹭上的黑泥。一股邪火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窜上脑门,烧得他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丘世裕……”他咬着后槽牙,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凭啥?都是一个祖宗坟头爬出来的,凭啥他丘世裕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裹着,我就活该啃粗面馍,穿这身破布?丘世昌那莽夫,不过仗着有把子力气,就能当一族壮丁的头儿,吆五喝六!丘世安,哼,不就比我早几年跟着商队跑?现在成了大掌柜,指头缝里漏点油水都够我嚼用一年!”
这“红眼病”的念头一起,就像太皇河汛期溃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束不住,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凭什么?这三个字反复捶打着他的神经。远处赌坊隐约传来的骰子脆响和兴奋的呼喝声,此刻仿佛带着某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耳朵里。
“妈的,这世上,横财最公道!”他啐了一口,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刺眼的朱门富贵,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着河街深处那最喧闹的角落,挂着“鸿运当头”破旧幡子的赌坊走去。
河街的“鸿运当头”赌坊里,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油灯的光线昏黄摇曳,在赌徒们紧张扭曲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映照出一双双布满血丝、闪烁着贪婪与绝望的眼睛。
丘世明缩在一张油腻腻的牌九桌前。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桌上散落着几粒可怜的碎银和铜钱,那是他最后一点家底。他颤抖着手,把面前仅剩的一小块银子推了出去,像押上了自己的命。
“开!开!开!”周围的嘶吼声浪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
丘世明死死盯着那决定生死的点数,庄家面无表情地掀开牌时,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整个人瞬间萎顿下去。又输了!最后一块银角子也被庄家那铁耙一样的手扫走了。
“嘿,丘老弟,手气背啊?”一个油滑的声音贴着丘世明的耳朵响起。他扭头,看见一张堆满假笑的瘦长脸,是赌坊里专放印子钱的赖三。赖三手里捏着个小酒壶,另一只手熟稔地搭上丘世明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不容挣脱的亲热劲儿,“老弟是丘家大族出来的,这点小钱算个毬!哥哥这儿有‘过河钱’,先拿去翻本,利钱嘛,好说!信得过你丘老弟这块金字招牌!”
“金字招牌”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丘世明心上。他想起丘世裕那朱红大门,想起丘世安沉甸甸的钱褡裢,一股邪火混着强烈的屈辱感又冲了上来。他狠狠抹了把脸,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取代:“借!先拿二两!”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银子入手,沉甸甸又滚烫,仿佛带着能烧穿一切的魔力。丘世明像溺水者抓住了稻草,死死攥着那两块银锭,再次扑向那吞噬一切的赌桌。
接下来的日子,丘世明如同着了魔,一头扎进那深不见底的泥潭。商队的事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丘世安派人来催了几次,都被他老婆刘氏哭哭啼啼地挡了回去。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如同烈日下的水洼,迅速见了底。
他偷偷把刘氏压箱底的一支素银簪子和一对小小的银丁香耳坠摸了去,换成了赌桌上叮当作响的铜钱。再后来,家里稍微值点钱的物件,半新的铜脸盆、冬天御寒的厚棉袄,甚至灶房里那把沉手的铁锅,都一件件消失无踪。
刘氏的哭声从最初的惊恐哀求,渐渐变成了麻木的呜咽,最终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无声的绝望。她抱着空空如也的旧妆匣,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窗外是沉沉黑夜。
“世明……收手吧……那是爹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家当啊……”她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丘世明刚从赌坊回来,又输了个精光,输红了眼。听到“家当”二字,一股邪火“腾”地窜起:“家当?屁的家当!守着那几亩薄田,累断脊梁骨能刨出几个大子儿?等我翻了大本,十支金簪子都给你打!”
他烦躁地挥着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那里面锁着的,是丘氏一族赋予他们这一支安身立命的根本,那百亩上好水浇地的地契和这间祖屋的房契。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
几天后,丘世安阴沉着脸,亲自堵住了又一次想溜去赌场的丘世明。商队的大掌柜,平素总是带着三分和气生财的笑脸,此刻却冷硬得像块石头。
“世明,”丘世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分量,压得丘世明几乎抬不起头,“上次押去温州那批货,货单上少了十匹细布,库房老李头看见是你最后经手锁的门。”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丘世明惨白的脸,“还有,城里李铁锁掌柜,前儿个特意寻到我,说有人拿着尊龙老爷早年赏人的一块旧玉佩去当,开口就要十两银子,还说是祖传的宝贝,讹诈不成,撒泼打滚……那人,是你吧?”
丘世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丘世安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最后一丝失望也化作了冰冷的厌恶!
“商队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从今日起,你另寻高就吧!再让我知道你打着丘家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族规处置!”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丘世明僵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泥胎木偶。
被商队扫地出门,彻底断了外快来源,反而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丘世明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智。那点理智“嗤”地一声,化作青烟,消散无踪。一个深夜,他像幽灵一样摸下冰冷的土炕。刘氏似乎睡得很沉,背对着他,蜷缩在炕角,一动不动。
丘世明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摸到墙角,用偷偷配好的钥匙,颤抖着打开了那个尘封的小木箱。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他摸到了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地契和房契。那纸张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但旋即,赌桌上那令人疯狂的骰子声如同魔音灌耳,瞬间压倒了这丝寒意。他一咬牙,把油布包死死揣进怀里,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揣着最后翻身的希望,头也不回地没入了屋外浓稠的黑暗。
几天后,丘世明再回村时,已是形销骨立。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像一具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他没有回家,而是失魂落魄地游荡到了太皇河边的芦苇荡深处。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呜咽着向前流淌。就在这片芦苇深处,几天前,有人发现了刘氏抱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旧妆匣,跳进了冰冷的太皇河。她单薄的衣裳和几缕散乱的黑发,后来被下游的渔网挂住,才没彻底葬身鱼腹。
丘世明麻木地望着呜咽的河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被河水带走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几天后,一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晌午,一匹瘦马驮着赖三,嘚嘚嘚地进了村。
赖三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手里摇着一把纸扇,脸上挂着得意与算计的精明笑容。他身后跟着两个县衙里皂隶打扮的汉子,腰间挎着铁尺,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收地!”消息长了翅膀,瞬间飞遍每个角落。
丘氏祠堂前的晒谷场,几乎全族的老少都涌了过来,黑压压一片,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赖三展开一张盖着鲜红官印的契纸,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诸位丘家族亲,在下赖三,今日奉官府文书,前来接收丘世明名下的百亩水浇地,以及其祖屋宅院一处。此乃丘世明亲笔签字画押,自愿以地契房契作押,抵偿其欠下的赌债,并有县衙大印为凭!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惊愕、愤怒、鄙夷的目光如同无数支利箭,瞬间射向被两个皂隶按着肩膀、瘫跪在祠堂台阶下的丘世明身上。他蜷缩着,头几乎埋进裤裆里,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畜生!败家子啊!”须发皆白的族长丘尊亭被两个后生搀扶着,气得浑身乱颤。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死死盯着丘世明,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是痛心到极致的绝望。几个族老更是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声音嘶哑。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响起:“慢着!”丘世裕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小厮,小厮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丘世裕走到赖三面前,目光扫过那张刺眼的地契,沉声道:“赖子,世明是我丘氏族人,他荒唐败家,自有族规严惩。所欠赌债几何?连本带利,我丘世裕替他清了。地契,还回来。我们丘家的地,你个癞子配的上!”
说着,他朝小厮微微颔首。小厮立刻上前一步打开木匣。阳光下,匣子里码放整齐的银锭边缘,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随即又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匣子上,带着复杂的期盼。
“慢着!”少夫人祝小芝分开人群,快步走到丘世裕身边。她没有看那装满银子的匣子,也没有看惊愕的丈夫,而是径直转向族长丘尊亭和一众族老,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句句砸在祠堂前冰冷的青砖上,也砸在每一个丘氏族人的心上:
“爹,各位族老,世裕的心是好的。可这银子,不能给!”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们丘家,在这太皇河边一百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闯过?商队行商,路上遇过响马,折过本钱;田里种粮,遭过蝗虫,淹过洪水;世道艰难时,官府盘剥,也没少咬牙硬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靠着族人齐心,靠着祖辈传下来的‘本分’二字,硬生生挺过来的?”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可你们看看今天!”她猛地指向丘世明,又指向赖三手里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地契,“这是赌!是败家!是心术不正,自甘堕落!这不是天灾,不是人祸,这是自己把祖宗的脸面、把安身立命的根本,亲手押上了赌桌,输给了别人!”
祝小芝的目光锐利如刀,转向丘世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世裕,你救得了这一次,救得了他那颗烂透的心吗?世安早就说过他手脚不干净,商队里偷鸡摸狗!店铺李掌柜也告过他用假货讹诈!今日他能偷地契房契去赌,明日他就能把主意打到族里的公产、打到祠堂的祭田上去!”
“这样的人,这样的行径,是救不了的!救了他,就是纵容!就是告诉所有丘家子孙,赌钱败家,有族里兜底!那我们丘家这百年攒下的名声,这‘本分传家’的匾额,还挂得住吗?这百亩地今日若赎回来,挂的不是他丘世明的脸,挂的是我们整个丘氏一族的‘耻’字牌!”
一席话,如同惊雷,在晒谷场上空炸响。丘世裕收回了伸向银匣的手,他转向赖三,声音干涩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癞子……地契在你手,官印在上……这地……你收走吧!”
赖三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堆起那种精明的假笑,麻利地把地契揣回怀里,朝两个皂隶一挥手:“走,收地去!”马蹄声再次响起,嘚嘚嘚地朝着村田地方向去了,像敲在所有丘家人心头的丧钟。
从此,丘氏一族那连成一片、肥沃得令人眼红的数千亩良田中间,硬生生被挖去了一块。一块崭新的、刻着“赖”字的界碑,像一根丑陋的钉子,深深地楔进了那片祖辈留下的土地,也楔进了丘氏族谱最耻辱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