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某个秋日清晨,风景美得像画,你很难想象此刻有什么悲伤——但就在这片阳光照耀的甲板上,张爱玲最后一次“回到”人间。林式同站在甲板边,手里攥着那个装着骨灰的小盒子,他神情庄重,目光却有点飘忽。毕竟,这可是他这一生最有分量的托付——也是张爱玲留在人世最后的行李。按她的吩咐,该撒入大海。没人哭,但谁都没笑。那天,连海都一点浪花没翻,安安静静。
船晃了一下,林式同一边打开骨灰盒,一边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只有他知道这盒骨灰有多沉。旁边的人把提前备好的花瓣递过去。鲜红、鞭炮黄的,像是水果摊老板娘早晨随手一撒。可那一刻,每片花瓣仿佛都压着那些未说出口的遗憾。骨灰和花瓣混在一起,顺着风在空中停顿了那么一秒,然后刷啦一下被海面吞进大肚皮里。
其实大多数来送张爱玲的这六个人,生前真没怎么跟她打过交道。有人甚至是读者的读者,关系远得像隔壁楼上楼下。可都挑不出一个不敬重的。没人举杯敬酒,没人弹琴送别,只是安静地呆着。偶尔,海上吹来几声鸟叫,像在问:人的这点悲伤,海会记得吗?
说到底,林式同把这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海葬,从头到尾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值不值得信任,其实张爱玲生前心里是有杆秤的。这一路,火化、清理遗物、传达遗愿,每一个环节都没走样。甚至连花瓣颜色都照着她喜欢的来挑——这才是被无声托付的分量。只是这些秘密,如今也随花瓣散在了潮湿的海风里。
仪式完,几个人在船坞合了张照片。谁也没说摄影师手抖没对好焦,也没人提起摆姿势。张爱玲没了,照片里倒像是大家都多活了一岁。
讲真,75年的人生放到张爱玲身上,不算短,也绝不算太圆满。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华人侦探迷、大作家遗孀、曹雪芹研究骨干……说白了,她都沾过一点。但你见过有人把自己生日选成葬礼日期吗?张爱玲办到了。9月30号,头一回是出生,最后一回是转身离场。这种酷,几乎像她小说里的某句话——“生若夏花,死如秋叶”。
你再把相册往回翻一翻,张爱玲并不是世上最会维系家庭那种人。她的弟弟张子静还活着呢,可最后遗嘱都没提过他,就像街角买馒头忘了零钱。“有点残忍吧,”有人说。其实张子静一辈子都没混出什么名堂,早年误了婚事,几十年后离开讲台提前退休,家里冷冷清清的。姐弟俩算不得仇人,但慢慢变成了两条平行线。
有些事也是说不清道不明。1986年,张子静皱了半天眉头,还是鼓起勇气给远在美国的姐姐写了封信,说自己日子过得有点拮据——这话多难开口,可对亲人终究还是得说。结果张爱玲回信,措辞冷冰冰的,差不多就是“我也爱莫能助”。那以后,两个人再没写过字。你说血会不会比水浓?有一点苦涩味儿吧。
张爱玲走了,张子静突然像屋里断了线的旧风筝。他不愿出门,也没再找谁话家常。一个人缩在房间——外头世界和他都没什么大关系,一根鸡毛也不捎带。
再过了两年,张子静也悄悄走了。没人清楚他的最后时光光景是什么样,是不是也有一杯温水,一个等不到回信的信封。也许他死得更静,比姐姐那场海边葬礼还安静。你看,有的命运真像去程和回程的火车票,都是单程,车厢不同,各自过去就拉倒。但是谁敢说,张爱玲和张子静从没互相牵挂过?人心是条暗河,有的人天生不会流出来罢了。
你觉不觉得奇怪?有那么亲的血脉,最后还是难免要各自沉默到老。生前再风风火火、情感再浓烈,到了尽头,也不过是一把骨灰,一只盒子,几张没人对焦的合影。人们忙着敬仰、忙着分析她的作品、她的个性、她的孤独,却没人真能插手她的命运。诅咒也好,天才也罢,该来的总来了,该散的都散了。
我有时候会想,要是真能再给张爱玲一个可以推开的窗户,她会不会亲自去海边看一次夕阳?有没有可能,走出那间堆满旧书的公寓,哪怕和弟弟喝一杯咖啡?可是故事早就完了。她想留下的,都散在那片波光粼粼里了。
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张爱玲和张子静,一个化成海上的灰,一个老屋入眠。人们还在读她、议她,转发她的金句。可她自己,大概终于可以不必回信、不必解释、不必再选哪一天合适收场。
大海永远不会记得那几瓣花,但岸上的人呢?